黄春明：老师给我成长力量
演讲如果要说别人是不良少年，那可能会被骂惨了。今天讲的这个不良的就是我自己，所以没关系。
其实一个不良的人没什么好说的，今天不是要说我坏得多了不起，或者我有多了不起，这么不良最后还可以有成就。而是要说成长过程中，不断出现在身边的关心我的、帮助我的人。环境可以造就一个人，也可以改变一个人，我也是这样。虽然我这么坏，坏到中学和师范学校都被退学过两次，但是还有很多人愿意帮助我。
校长请客 介绍家人
我民国24年出生在宜兰罗东，爱打架被罗东中学和头城中学退学，后来因为跟继母处不好又离家出走去台北，结果帮上百家妓院修电风扇。
那时候我花了一年靠自己念书，在民国41年考上台北师范学校。当年台湾还很穷，找不到工作，大家争破头都想要进学校当老师。念师范学校可以公费读书，还管吃管住，毕业当三年老师保证就业。而且当年的老师很好当，学生怎么打都可以。家长都会说：「老师尽量打不要紧。」小孩不乖被老师打，被爸妈知到了回家还要再打一次。但现在只要老师一说不堪入耳的话，学生就要录影录音，家长就会来告。
当年报考台北师范学校，33个只取一个，我竟然考上了。不过读了一年又被退学了。之后到台南师范读了两年、留级一年又被退学，最后去了屏东师范。张效良校长都我说是「流学生」。根本没出国，在从北到南的师范学校「流来流去」。
我记得去了学校一个礼拜，校长室工友就来跟我说：「你要死了，校长叫你礼拜六去他家吃饭。」这一听我吓死了，像我这种坏学生被校长约吃饭准没好事。当时校长住在日本宿舍，吃饭那天还带着太太和小孩站在门口，像是接待正式的客人一样，介绍家人。
以前我做错事，打骂记过都是经常的事，但校长这样对我反而让我有所反省。人长大不是高了几公分，而是学会反省，改过成长。也是因为校长的鼓励，我总算是念两年、留级一年，连滚带爬把屏东师范念毕业。
只问耕耘 不问收穫
以前张校长很重视书本以外的学习。我们一定要跑马拉松，游泳至少要会游50公尺，钢琴拜尔要弹到第58条。他还规定我们一定种菜。他说我们种不过农夫，但是一定要认真种，只问耕耘不问收穫。
校长经常去菜园看，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，噼头就说我「聪明反被聪明误」。因为校长说「只问耕耘不问收穫」，所以我就自作聪明种草，把不用照顾的草种得很漂亮。我这样说校长还是跟我说：「你这种人就会败在这里。」这对我的启发很大。
前两年屏东县文化局叫我去演讲，三天活动名为「聆听黄春明」。第一天是画展、第二天是我的戏剧表演，第三天才是演讲。当时我在屏东师范的音乐老师刘天霖已经80多岁，他来看我的画展和戏。他一来我就想，这怎么能叫「聆听黄春明」，所以临时改题目，叫「出生地与再生地」。我是在罗东出生的，但在屏东。我变成另一个黄春明，屏东是我的再生地。
我喜欢古典音乐也是受了刘老师的启发。我这么惨的一个到处「流学」的人，刘老师还记得我的生日，送我一本「梵谷传」当生日礼物。他在礼物里写：「春明你的聪明才智就像矿产，需要认真开採才能有价值。」以前我再怎么坏，被老师骂我就觉得我们扯平了。我做错事你打我，两不相欠。反而是老师对我好，才真正给我成长的力量。
在屏东师范快毕业的时候，当实习老师要写教案，也许是写着写着我就会写剧本了。当时我很认真，试教的时候小学老师会给实习老师打分数。我当时准备了很多故事，如果小学生认真听课的话，课堂的最后五分钟我就讲故事给他们听。所以小学生都很喜欢我，还没毕业他们就叫我黄老师，放假还会买木瓜和香蕉来找我，让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工作的成就感。
当时台湾打算盘很发达，去银行工作需要珠算好。所有师范毕业生都能教小朋友珠算。在师范考珠算都是13位以上的数字加减，考试没有办法叫老师再念一变，大家都是头低下来只听到算盘滴滴答答的声音。教珠算的卢宪文老师走到我面前突然不念了，大家也不敢抬头，怕一回头就落了数字。不过老师实在停太久了。我一抬头就看到老师气得脸都发青，重重打了我三次耳光。
打架之前 知会老师
在中学时我可是会打教官的，当场很想一拳头挥过去，但我最后把拳头打到窗户外面，整片玻璃都碎了，但又不能慢慢把手收回来避免二次伤害，会很没有面子。我就这样看着他，手不敢拿回来，还是后面的同学帮我拉回来。卢老师吓坏了叫我快去医务室。我不服气地说：「你为什么打我？不说我就不去！」老师回答说：「你都要当老师的人了，算盘还拿颠倒！」
其实，我是因为自己的拇指比较灵活，所以把算盘反过来，用最灵活的手指打比较重要的上排代表五的算珠，别人都是从左到右，我可是右边打过去，练了很久。后来卢老师在新生训练时都拿我当例子，告诉学生：「学生捣蛋没有关系，但是要有道理。」
我在屏东师范的级任老师是赵伯云。当时我明知道自己不犯错，但还是要打架。老师对我很好，所以我去打架之前还会先去找老师，跟他说：「我有我的自尊心，不能不打架。」老师拦不住我，但还叫同学找我回来。
我打完之后回去跟老师报告，他说：「你！你！你！你！在哪里打架？我叫人去找都找不到。」我回答说是在总统铜像的后面打。他说还好，我打架还会怕给总统看到。其实仁慈的人总会想出道理来原谅你，你还觉得他是白痴。
我在屏东碰到很多贵人，包括教育厅长陈雪屏都对我非常包容。其实培养一个师范生一班只要三年。我被退学两次念了五年，而且毕业后只当两年老师就不干了，师范学校对我的投资非常不划算。
我在罗东中学念初二，还不是很坏的时候，当时26岁的王贤春老师是我的国文和级任老师。我很清楚记得她总是穿旗袍、黑布鞋配红框眼镜。（1998年）我得了第二届国家文艺奖文学类，领奖答谢词都准备好了，上了台确觉得谢词都不重要。我一直不讲话向上看，把台下的人吓死了。最后我声音有些颤抖，看着上面对已经过世的老师说：「王老师我得奖了。」
初二的时候，我的作文在班上算是比较流畅，第一篇题目是「秋天的农家」。我用割稻机嘎嘎的声音起头，想必起得还不错。王老师拿着我的作文跟我说：「作文要好不能抄。」我说我没有抄，她就给了我「甲下」（当时好的作文一般也只有「乙上」）。但我拿了之后还是不走。我说：「老师不相信我，让我再写一篇。」老师听了很高兴，说：「你回家尽管写，老师给你改。」
作文写妈 感动老师
那天我就请老师给我出题目。她出了「我的母亲」。我说妈妈快八岁的时候死了，对妈妈没有记忆。其实我有，以前我不乖，妈妈打我都会边打边哭，真的是我皮痛她心痛。有时候我被打是假哭，但妈妈都是真的。不过我不想写这些，所以故意说很模煳。老师却说，模煳也是印象，就写吧。
那天晚上我真的很不想写，但是跟老师槓上了，又不能不交，但是怎么写都觉得写得不好。我写八岁那年妈妈过世，下面还有四个弟妹，照顾我们的是奶奶。年幼的弟妹哭着找妈妈，奶奶就会说：「你老母天顶做神去了，我没有老母可以给你。」所以后来我想妈妈的时候，就会顺着奶奶的话抬头看天。别人晚上看的是星星，我是想妈妈。
隔天在学校，老师叫我过去。我看到那篇作文满满都是朱笔的痕迹。朱笔有两种意义，一种是乱写，一种是还不错。我以为我是乱写，结果老师说我写得好，她眼眶都红起来了。后来我想，老师才26岁，独自离开家乡教书，那篇作文一定也让她想家了。
老师给我赞美，说我的印象模煳但很有感情。她说作文要好要多念书，就把准备好的两本小说送给我，我两天就看完了。我这种坏学生看东西还会哭，难过得要命。小说里的世界很困苦但很浪漫，人很穷苦但人情很美。
虽然我是男生又很坏，爱打架，但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在棉被里面偷哭，因为没有人对我好，没有人同情我。其他小朋友的爸妈不要自己的孩子跟我在一起。我在家里不愉快，学校老师不理解我，所以就开始自怜（不是自恋）。
爱看禁书 了解妓女
我在师范学校的时候是白色恐怖时代，图书馆突然就少了一半的书。反共抗俄的时候不能看俄国的书，当代中文书的作家，在大陆的也不能看。学校都用报纸把书包起来束之高阁。我在台南师范的时候和老师槓起来，被赶出教室。我就一个人待在图书馆，看到发黄的报纸包上面写「禁书」就好开心。从科学到文学，只要是禁书我都想看。那时候看到书里写妓女，才意识到没有人喜欢做妓女，都是被推进去的。
小时候离家不远的保安街上就有很多妓女户，附近普通人家干脆把「良家」两个字贴在门上，否则寻花问柳的人动不动来敲门，不堪其扰。以前还看过妓女和乞丐吵架，一开始不相上下，后来乞丐骂妓女低贱，她很难过。但我一直到读小说才意识到妓女和社会之间的关系。
在台北的半年多我修电扇，没有打算要写小说。但后来我写「看海的日子」就写妓女白梅。当时有交稿的压力，半夜赶稿。太太奇怪我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，还看到我在哭。我边哭边说白梅好可怜，她就问：「白梅是谁？！」
爷爷背影 让他怀念
我被台北师范退学之后，教育厅长陈学屏亲自见我，要帮我想办法回学校念书。我虽然有点怕，但还是告诉他：「学期末之前您曾经在我们学校演讲，我非常感动。今天我来找您是因为学校根本没耐心。我说我又会画画又会音乐，一定会变成很好的老师。」当时没开电扇，他汗流浃背，竟然跟我说了一句很白痴的话。他说：「我看你流那么多汗，倒是很诚恳。」其实他当然不是白痴，而是要找理由来包容我，非常可爱。之后他就写信，让我跑去台南继续念书。
不过我在台南又被退学。当时屏东师范的校长以前是台南师范的教务主任，所以给了我最后一次机会。我要出发当天想跟最疼我的爷爷说再见，却找不到他。到了火车站，才发现他早就等在车站。我问他怎么会来，他马上拿出怀表来，指着车站的大钟说：「我来对时间啦！」
爷爷虽然爱我，可是口气还是很硬。他拿了钱塞在我的裤腰，我要推辞，他还说：「不是要让你乱花，肚子饿了才能用。」我上车之后爷爷就把头搁在窗口，也不看我。我也不敢看他，眼泪就掉下来。我这么坏的小孩，爷爷却还这样守着我。车开了之后，爷爷的身影在我眼睛里都模煳掉了。在车转弯之前，我总算看到爷爷举起手的背影。在我心里，爷爷的印象就是那个背影。
其实一个不良的人没什么好说的，今天不是要说我坏得多了不起，或者我有多了不起，这么不良最后还可以有成就。而是要说成长过程中，不断出现在身边的关心我的、帮助我的人。环境可以造就一个人，也可以改变一个人，我也是这样。虽然我这么坏，坏到中学和师范学校都被退学过两次，但是还有很多人愿意帮助我。
校长请客 介绍家人
我民国24年出生在宜兰罗东，爱打架被罗东中学和头城中学退学，后来因为跟继母处不好又离家出走去台北，结果帮上百家妓院修电风扇。
那时候我花了一年靠自己念书，在民国41年考上台北师范学校。当年台湾还很穷，找不到工作，大家争破头都想要进学校当老师。念师范学校可以公费读书，还管吃管住，毕业当三年老师保证就业。而且当年的老师很好当，学生怎么打都可以。家长都会说：「老师尽量打不要紧。」小孩不乖被老师打，被爸妈知到了回家还要再打一次。但现在只要老师一说不堪入耳的话，学生就要录影录音，家长就会来告。
当年报考台北师范学校，33个只取一个，我竟然考上了。不过读了一年又被退学了。之后到台南师范读了两年、留级一年又被退学，最后去了屏东师范。张效良校长都我说是「流学生」。根本没出国，在从北到南的师范学校「流来流去」。
我记得去了学校一个礼拜，校长室工友就来跟我说：「你要死了，校长叫你礼拜六去他家吃饭。」这一听我吓死了，像我这种坏学生被校长约吃饭准没好事。当时校长住在日本宿舍，吃饭那天还带着太太和小孩站在门口，像是接待正式的客人一样，介绍家人。
以前我做错事，打骂记过都是经常的事，但校长这样对我反而让我有所反省。人长大不是高了几公分，而是学会反省，改过成长。也是因为校长的鼓励，我总算是念两年、留级一年，连滚带爬把屏东师范念毕业。
只问耕耘 不问收穫
以前张校长很重视书本以外的学习。我们一定要跑马拉松，游泳至少要会游50公尺，钢琴拜尔要弹到第58条。他还规定我们一定种菜。他说我们种不过农夫，但是一定要认真种，只问耕耘不问收穫。
校长经常去菜园看，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，噼头就说我「聪明反被聪明误」。因为校长说「只问耕耘不问收穫」，所以我就自作聪明种草，把不用照顾的草种得很漂亮。我这样说校长还是跟我说：「你这种人就会败在这里。」这对我的启发很大。
前两年屏东县文化局叫我去演讲，三天活动名为「聆听黄春明」。第一天是画展、第二天是我的戏剧表演，第三天才是演讲。当时我在屏东师范的音乐老师刘天霖已经80多岁，他来看我的画展和戏。他一来我就想，这怎么能叫「聆听黄春明」，所以临时改题目，叫「出生地与再生地」。我是在罗东出生的，但在屏东。我变成另一个黄春明，屏东是我的再生地。
我喜欢古典音乐也是受了刘老师的启发。我这么惨的一个到处「流学」的人，刘老师还记得我的生日，送我一本「梵谷传」当生日礼物。他在礼物里写：「春明你的聪明才智就像矿产，需要认真开採才能有价值。」以前我再怎么坏，被老师骂我就觉得我们扯平了。我做错事你打我，两不相欠。反而是老师对我好，才真正给我成长的力量。
在屏东师范快毕业的时候，当实习老师要写教案，也许是写着写着我就会写剧本了。当时我很认真，试教的时候小学老师会给实习老师打分数。我当时准备了很多故事，如果小学生认真听课的话，课堂的最后五分钟我就讲故事给他们听。所以小学生都很喜欢我，还没毕业他们就叫我黄老师，放假还会买木瓜和香蕉来找我，让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工作的成就感。
当时台湾打算盘很发达，去银行工作需要珠算好。所有师范毕业生都能教小朋友珠算。在师范考珠算都是13位以上的数字加减，考试没有办法叫老师再念一变，大家都是头低下来只听到算盘滴滴答答的声音。教珠算的卢宪文老师走到我面前突然不念了，大家也不敢抬头，怕一回头就落了数字。不过老师实在停太久了。我一抬头就看到老师气得脸都发青，重重打了我三次耳光。
打架之前 知会老师
在中学时我可是会打教官的，当场很想一拳头挥过去，但我最后把拳头打到窗户外面，整片玻璃都碎了，但又不能慢慢把手收回来避免二次伤害，会很没有面子。我就这样看着他，手不敢拿回来，还是后面的同学帮我拉回来。卢老师吓坏了叫我快去医务室。我不服气地说：「你为什么打我？不说我就不去！」老师回答说：「你都要当老师的人了，算盘还拿颠倒！」
其实，我是因为自己的拇指比较灵活，所以把算盘反过来，用最灵活的手指打比较重要的上排代表五的算珠，别人都是从左到右，我可是右边打过去，练了很久。后来卢老师在新生训练时都拿我当例子，告诉学生：「学生捣蛋没有关系，但是要有道理。」
我在屏东师范的级任老师是赵伯云。当时我明知道自己不犯错，但还是要打架。老师对我很好，所以我去打架之前还会先去找老师，跟他说：「我有我的自尊心，不能不打架。」老师拦不住我，但还叫同学找我回来。
我打完之后回去跟老师报告，他说：「你！你！你！你！在哪里打架？我叫人去找都找不到。」我回答说是在总统铜像的后面打。他说还好，我打架还会怕给总统看到。其实仁慈的人总会想出道理来原谅你，你还觉得他是白痴。
我在屏东碰到很多贵人，包括教育厅长陈雪屏都对我非常包容。其实培养一个师范生一班只要三年。我被退学两次念了五年，而且毕业后只当两年老师就不干了，师范学校对我的投资非常不划算。
我在罗东中学念初二，还不是很坏的时候，当时26岁的王贤春老师是我的国文和级任老师。我很清楚记得她总是穿旗袍、黑布鞋配红框眼镜。（1998年）我得了第二届国家文艺奖文学类，领奖答谢词都准备好了，上了台确觉得谢词都不重要。我一直不讲话向上看，把台下的人吓死了。最后我声音有些颤抖，看着上面对已经过世的老师说：「王老师我得奖了。」
初二的时候，我的作文在班上算是比较流畅，第一篇题目是「秋天的农家」。我用割稻机嘎嘎的声音起头，想必起得还不错。王老师拿着我的作文跟我说：「作文要好不能抄。」我说我没有抄，她就给了我「甲下」（当时好的作文一般也只有「乙上」）。但我拿了之后还是不走。我说：「老师不相信我，让我再写一篇。」老师听了很高兴，说：「你回家尽管写，老师给你改。」
作文写妈 感动老师
那天我就请老师给我出题目。她出了「我的母亲」。我说妈妈快八岁的时候死了，对妈妈没有记忆。其实我有，以前我不乖，妈妈打我都会边打边哭，真的是我皮痛她心痛。有时候我被打是假哭，但妈妈都是真的。不过我不想写这些，所以故意说很模煳。老师却说，模煳也是印象，就写吧。
那天晚上我真的很不想写，但是跟老师槓上了，又不能不交，但是怎么写都觉得写得不好。我写八岁那年妈妈过世，下面还有四个弟妹，照顾我们的是奶奶。年幼的弟妹哭着找妈妈，奶奶就会说：「你老母天顶做神去了，我没有老母可以给你。」所以后来我想妈妈的时候，就会顺着奶奶的话抬头看天。别人晚上看的是星星，我是想妈妈。
隔天在学校，老师叫我过去。我看到那篇作文满满都是朱笔的痕迹。朱笔有两种意义，一种是乱写，一种是还不错。我以为我是乱写，结果老师说我写得好，她眼眶都红起来了。后来我想，老师才26岁，独自离开家乡教书，那篇作文一定也让她想家了。
老师给我赞美，说我的印象模煳但很有感情。她说作文要好要多念书，就把准备好的两本小说送给我，我两天就看完了。我这种坏学生看东西还会哭，难过得要命。小说里的世界很困苦但很浪漫，人很穷苦但人情很美。
虽然我是男生又很坏，爱打架，但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在棉被里面偷哭，因为没有人对我好，没有人同情我。其他小朋友的爸妈不要自己的孩子跟我在一起。我在家里不愉快，学校老师不理解我，所以就开始自怜（不是自恋）。
爱看禁书 了解妓女
我在师范学校的时候是白色恐怖时代，图书馆突然就少了一半的书。反共抗俄的时候不能看俄国的书，当代中文书的作家，在大陆的也不能看。学校都用报纸把书包起来束之高阁。我在台南师范的时候和老师槓起来，被赶出教室。我就一个人待在图书馆，看到发黄的报纸包上面写「禁书」就好开心。从科学到文学，只要是禁书我都想看。那时候看到书里写妓女，才意识到没有人喜欢做妓女，都是被推进去的。
小时候离家不远的保安街上就有很多妓女户，附近普通人家干脆把「良家」两个字贴在门上，否则寻花问柳的人动不动来敲门，不堪其扰。以前还看过妓女和乞丐吵架，一开始不相上下，后来乞丐骂妓女低贱，她很难过。但我一直到读小说才意识到妓女和社会之间的关系。
在台北的半年多我修电扇，没有打算要写小说。但后来我写「看海的日子」就写妓女白梅。当时有交稿的压力，半夜赶稿。太太奇怪我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，还看到我在哭。我边哭边说白梅好可怜，她就问：「白梅是谁？！」
爷爷背影 让他怀念
我被台北师范退学之后，教育厅长陈学屏亲自见我，要帮我想办法回学校念书。我虽然有点怕，但还是告诉他：「学期末之前您曾经在我们学校演讲，我非常感动。今天我来找您是因为学校根本没耐心。我说我又会画画又会音乐，一定会变成很好的老师。」当时没开电扇，他汗流浃背，竟然跟我说了一句很白痴的话。他说：「我看你流那么多汗，倒是很诚恳。」其实他当然不是白痴，而是要找理由来包容我，非常可爱。之后他就写信，让我跑去台南继续念书。
不过我在台南又被退学。当时屏东师范的校长以前是台南师范的教务主任，所以给了我最后一次机会。我要出发当天想跟最疼我的爷爷说再见，却找不到他。到了火车站，才发现他早就等在车站。我问他怎么会来，他马上拿出怀表来，指着车站的大钟说：「我来对时间啦！」
爷爷虽然爱我，可是口气还是很硬。他拿了钱塞在我的裤腰，我要推辞，他还说：「不是要让你乱花，肚子饿了才能用。」我上车之后爷爷就把头搁在窗口，也不看我。我也不敢看他，眼泪就掉下来。我这么坏的小孩，爷爷却还这样守着我。车开了之后，爷爷的身影在我眼睛里都模煳掉了。在车转弯之前，我总算看到爷爷举起手的背影。在我心里，爷爷的印象就是那个背影。
